中美贸易阴影下的末路掮客

作者 | 阿崽

出品 | 出海传媒（ID：chuha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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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旧金山湾区，细雨蒙蒙。

32岁的王兰（化名）仔细画好了眉毛，再把眉笔塞进旅行包。她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五年的房子，确保给孩子们的礼物都没有落下。四小时后，她将踏上国航CA986次航班，直飞北京。

这里是全世界天气最好的地方，王兰也在这里收获了最跌宕起伏的人生。而现在踏上归程的她，心里知道自己也许很难再回来了。

王兰的五年湾区人生，被裹挟进两个世界大国之间的资本进击浪潮，相貌小只的她仿佛乘在一叶扁舟上出海，在最狂飙突进时逐浪前行，又在资本急撤的大回寰里果断放手，就此回国。

1月下旬，荣鼎咨询的报告显示，中国对美外商直接投资从2016年的460亿美元降至2017年的290亿美元，再进一步降至2018年的48亿美元，剧减84%，降至7年来的最低水平。且这一下降趋势在2019年还将持续。

而在20个月以前，专事中国对美科技投资的掮客——王兰们便已察觉到了异样。

左手技术右手资本

Broker——投资经纪，这是王兰所从事的工作的名称。2014年，王兰经一位在麦肯锡工作的学长介绍来到这家“咨询公司”面试，彼时她不知道她面前那个眼睛小小笑容和蔼的矮胖伙计已在中国风投领域名声乍起。

刚开始进入这份工作，王兰的日常就是刷各种会议论坛“副本”，或者跟着这个矮胖伙计，以及在麦肯锡学长的加持下参加各种宴会，她的工作主题就是一个：为不知道在哪的但很确定来自中国的钱找不知道在哪的尽量靠谱的项目。

介于矮胖伙计和麦肯锡学长的背景，他们所瞄向的项目主要都是科技类，基地基本都在硅谷，模式则比较“直接而粗暴”：由于是小型VC，他们的分工是王兰与其他同事负责在硅谷寻找项目，矮胖伙计在中国国内找钱、找基金，到“左手技术握上右手资本”的阶段，算是初步目标达成，而接下来的，则是更多由矮胖伙计施展手段，将初步目标通过包装或其它方式，再转手给下一轮进来的资本，这样前一轮的资本便等于在羊群里打了个滚，带着黏到的羊毛愉快地走了。

王兰深知自己所玩的，正是小时候的橡皮泥把戏：我有一块橡皮泥，你有一块橡皮泥，搓成一大块橡皮泥，可以联合到同学更大块的橡皮泥，捏出更大的橡皮泥作品。只是当这个橡皮泥作品卖不出去的时候，最倒霉的自然是橡皮泥股份最高的那个最后的接盘侠。（除非——这个作品可以上得了市，风险稀释给众多韭菜。不过，这就不是王兰的故事了，而是王红、王黑们……的故事了。）

在2014年，无数个王兰活跃在硅谷，白天，他们装扮精致、神情严肃而专业地出现在各个论坛的茶歇时分、咖啡馆以及各种初创公司的格子间里，夜晚，他们又出现在高端酒店的宴会上、在朋友的酒局间觥筹交错，或者踏进赴美考察的中国投资人的宾利和劳斯莱斯里。

2014年，是王兰们的好时光，钱如流水、人皆哥们，硅谷的阳光也正好，硅谷咖啡的温度也正好。

仅仅2014年第一个季度，中国对美的科技投资就已经突破60亿美元，美国“亚洲协会”报告称，这是“经历突破性的一年”。

高科技投资，成为2014年中国对美国投资的关键词：IT设备、软件和IT服务以及汽车设备和零部件。硅谷所在的加州，成为招商引资最多的一个州。

每笔投资额的3-5%，是王兰这个级别的人员可以获得的最高酬劳。至于矮胖伙计，他自己的资本早已深深扎入各项投资项目不停进出，钱变股权股权再变成钱——矮胖伙计愈发胖了。

春江水寒

王兰之所以能进入这行，几乎可以用因祸得福形容。

王兰来自中国农村，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一间香港律师事务所工作，赚取了足以赴美留学的生活费和学费后便来到了芝加哥。

在芝加哥，她邂逅了一段人生梦魇——老乡会上遇到同样在读硕士的老乡男，迅速开始了一段相处，然后未婚先孕，却在准备打胎时发现是双胞胎男孩而不舍得，于是就稀里糊涂结了婚，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开着一辆倒了N手的奥迪，奔波在接送老公放学和带孩子去医院做检查的路上，法学专业、律所出身的她，日日消耗在厨房和洗衣房里。

随后在孩子半岁时，老乡男忽然提出了离婚，理由是她天天呆在家里，吃穿用度皆来自男方，而且自己的妈妈不喜欢来自农村的她和她妈妈。

在毕业后，老乡男带着双胞胎男婴直接回了中国，并且拒绝与她直接接触，只愿意通过电邮沟通离婚事项。因为结婚的手续只在美国办了而没有在中国办，王兰发现自己陷入难以解决的进退不得境地。

最崩溃的时候，是她在麦肯锡工作的学长拯救了她：“你要孩子还是要钱，要孩子我帮不了你，要钱，我帮你。”

人生最低谷，唯有钱防身。就这样，失婚妇女一脚踏入了光鲜的投资（中介）行当，并意外地赶上了中国资本出海最狂飙突进的时代，瞬间富有。

2016年是王兰入行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中国对美投资达到了历史性顶峰。而就在这一年的12月，风向瞬间变了。

2016年12月，中国国家发改委、商务部、央行、外汇管理局等部门联合定调，表示要“高度关注海外非理性投资倾向，防范风险”。在2017年7月召开的第五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再次强调，要牢牢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底线，要求严控风险点。

虽然中央精神的要点是针对“房地产、酒店、影城、娱乐业、体育俱乐部等五大领域的非理性对外投资倾向”，但在瞬间抽紧的管控之下，王兰们在三年来头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其实一直有很多规避方法的，比如常见的在某某岛成立公司，钱从香港出入”，刚刚回到北京一脸疲惫的王兰这样回忆，“但在2017年，很多‘正常的规避手段’都被全面压制，这说明，真的要管，就能管起来的。”

一方面是来自中国的抽紧，另一方面是来自美国的挤压。虽然从奥巴马时代美国就在加大对中国投资的审查力度，但特朗普的上台，力度无疑开始越来越大。

于是，在观望中度过了忐忑的2017年，王兰们迎来了彻底灰心的2018年。

2018年3月22日，特朗普签署总统备忘录，宣称将对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大规模征收关税，并限制中国企业对美国投资并购。同年6月，美国会参议院通过《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FIRRMA），赋予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更广泛的审查权力，其中，针对中国的意味十分明显。同年7月，美国会通过《出口管制法案》并由商务部工业安全署发布14类前沿技术封锁清单，强化对华技术出口封锁。

到这时，王兰已经6个月没有收到融资额的提成了，仅有的一点收入，还是在2017年年初时谈下的项目。而进入2018年，王兰在推进的两个项目全部黄掉。

“不是找不到钱，而是美国的企业直接对我们关门，一听说是中资，他们谈都不要谈的”，王兰说，“本来手上有两个项目，对方也是对我们比较信任而且对中国非常友好，但对方犹豫再三，认为可能接受来自中国的钱会在美国国内给他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最终还是终止了。”

至此，王兰终于动了回到中国、回到孩子所在的城市的念头。

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物在两个世界大国间的缝隙里所发生的一点故事。而作为作者，我所想的跟王兰有一点不一样：中国对美国投资的急转直下，这不是美国的胜利，而正是中国的策略。

纵观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外交政策，有一个特点十分清晰并在每处历史转折点愈加凸显：不露声色。

中国的不露声色，是以一种中立的姿态，事实上追求的是自身战略空间的最大化。但“不动声色”，不是“呆若木鸡”。该动手的时候，就要动。

从王兰描述中可见，对于他们那些所谓“正常的规避手段”，该被管起来的时候，有无数种可以管起来的办法，所有的自以为得计，都成了笑耳。而中国一旦动手，垂手尴尬的很可能就是最先发难的美国。毕竟，仅仅王兰们很赚钱的2014年，美国的智库报告就发现，“来自中国的高科技投资者已经在美国创造或者支撑了2.5万个工作岗位”。

在刚刚结束的达沃斯论坛上，中国央行前副行长朱民带来的最新消息是“现在中国资本和硅谷的供求已变成零”。而据路透社此前报道，有至少十起投资交易在最后关头宣告失败，因为需要通过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的审批程序——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结果不明。而对高科技公司来说，他们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重要的是快速获得资金，从而抓住新产品或技术打入市场的时刻。

所以也许，现在已经进入到“瞪眼比狠”的新游戏？而王兰的这个中国新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寒冬。